Tuesday, August 3, 2021

林克承

 一九六七年六月十二日,國立臺灣大學行政會議通過設立亱間部,同時開始招生。由於台大係奉教育部指示設立,並非校方主動,所以開辦之初,它只勉強開了一扇窄門,僅設立外文、商學、法律三個學系,每系也只招生五十名,並且單獨招生,但又與其它十三所大專院校「同時」舉辦入學考試,無形中再設下一道關卡。


我因為獨鍾「台大」這塊金字招牌,同時又礙於當時軍中硬性規定,大專日間部只准報考理工科系,於是決定去亱間部一試。但由於我對商學與法律學門素無興趣,因此毅然決心報考時,只填外文系一個志願。


報名處設於台大校總區椰林大道上辦公大樓近傍,我早上去報名時,只見我一人身影,毋須排隊。一位滿頭白髮的辦事員一看到我,馬上把手一揮,吆喝道:「你去報聯招!」他顯然嫌我年齢大了一㸃,擔心我會拖累台大的盛名,所以才擺出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。其實,我當時尚未屆不惑之年。幸虧他鄰座另一位辦事員看到我滿臉困惑無辜的表情,頓生惻隱之心,才讓我如願報了名。


我評估自己應試的能耐,國文、英文、三民主義,諒皆可輕騎過關。最弱的一環,非數學莫屬。但補習為時已晚,只能祈求上蒼保佑,千萬不能抱鴨蛋,否則必定名落孫山,因為招生簡章明定,任何一科零分,即不予錄取。於是,我決定集中精力,準備中外史地,趕緊去書店買了幾本升學指南,以期爭取高分。


八月天,夏日炎炎。我在台大校總區通用教室應考,打開數學試卷一看,赫然發現有一大題全是選擇題,心跳頓時減緩,臨塲福至心靈,居然猜中五小題,拿到二十五分。九月九日放榜,我名列外文系第三,前兩名都是北一女應屆畢業生。


同年十一月正式開學,在體育館接受新生講習。系主任朱立民博士開宗明義第一句話就是警愓全班學生:「外文系不是英文秘書的訓練塲所」。


夜間部的課,除體育排在週末日間,其餘週一到週五從傍晚六時上到十時,因此每學期限修十六個學分;全部學程五年,十個學期;至少須修滿一百廿八個學分,始准畢業。


大一第一學期開學不久,講授「西洋文學概論」的蔣世燾老師在課間休息時對我說:「亱間部前身其實是補習班,受教者多為現職公務員,他們想修學位,便去遊說老一輩的立法委員,向教育部施壓;教育部迫不得已,才指示台大開辦亱間部。」我至此始明白台大主管部門對亱間部之態度,何以如此保留之經緯。


大一重點課程是國文與英文,各八個學分。我在國文課本裡看到有一篇是史記之「魏公子信陵君列傳」,相當意外, 因為一九四七年我在四川成都唸高二時,就讀過司馬遷這篇名作,在台灣何以遲至大一才教它?


不過課文中仍有許多選自左傳的文章,我都很陌生,我會虛心的向授課老師羅聯添先生請教,他也會耐心的對我解釋,還將我作文上的佳句,用紅筆勾勒,以示激勵。一學年下來,我受益匪淺。


教大一英文的曹永揚老師,得知學生中有幾個來自軍中外事部門,有一次故意酸我們:「不要在課堂上講美國大兵英語,否則老師會瞧不起你們!」他當時已年邁,有一天染微恙,我們幾個同學還特地去他家慰問。


也是在大一,我還在日間部剛發行不久的英文刊物「TRYOUT」上,寫了一篇文稿「What  Really  Counts ?」我以書信體裁,兄長口吻勸告學妹,大意是:「祝賀妳從競爭激烈的聯考中勝出,但請妳冷靜思考,甚麼才真正算數?不是妳此時此刻置身於這所名校的一時風光,而是四年後,妳畢業離校時,妳實際上學到什麼?」編者將拙文登在卷首,被多位師長看見,都很訝異,亱間部一年級居然也有學生能以英文寫作。


到了第二學年,終於開始外文系的重點課目「英國文學史」,由侯 健老師擔綱第一階段的講授。他籍隸山東,說話速度很快,無論中、英語都略帶口音。系主任朱立民在系務介紹時,還特別㸃名他,說他是系𥚃英文單字記得最多的教師。他一開講就滔滔不絕,和我們學生幾無互動。因此要將他所講的筆記下來,相當不容易。不過,他一下課立即變得很隨和,與我們幾個「老」學生有說有笑。我們也常在週末請他去小吃,無意中為夜間部緊張的生態,抹上一層輕鬆的色彩。


匆匆來到第三學年,開始學習第二外國文,我選修法文,這種因於早年我曾去補習德文,沒料到這個在文化各個領域都人才輩出的日耳曼民族,卻在語文結構上,性別雜陳。僅僅是冠詞一項,就要區分陽性、隂性、中性。同一屋簷下,門是一個性,窗又是另一個性,桌與椅也不同性,弄得我暈頭轉向,從此對它敬謝不敏。


法文分兩學年、四個學期,需修十二個學分,先後有三位老師授課。

第一位是王姓女教授,曾在比利時天主教修道院靈修多年,法文造詣不在話下。她文法與會話並重。不知何故,每次考試,她總是站在我的近傍。只要看到我口唇蠕動,就要大叫我的名字,示意我勿打PASS,弄得我十分宭迫。其實,我只因是語文測驗,才會下意識的黙唸考題;同時我的法文也剛入門,哪有能耐充救兵?但我從未向她解釋,因為擔心反作用。她只教我一學期。


第二位是瑞士裔的美籍女士,她從不教文法。一登上講台就嚴令學生闗上課本,不許偷看。然後她嘰哩咕嚕的獨白約五分鐘,強迫我們傾聼,訓練我們的聼力。俟她講畢,才要我們參照課文答覆她的問題,訓練我們會話能力。如此不斷的反覆練習,我自己感覺無論聼與講都有顯著進步。很可惜,她只教了一學期,便因在美軍顧問團工作的夫婿任滿輪調,隨夫返美。


第三位是一個男性老教授。他側重文法,偶講課文,幾無會話。他整整教了我們一學年。 長久以來,我每回顧這一段學習法文的過程,始終認為如果哪兩年全由瑞士裔的女老師任教,我的法文到如今不致全部歸零。有趣的是,三位老師給我的考卷評分,老教授最高,王姓女老師次之,都在九十分以上;瑞士裔女老師最低,只有八十五分。


一九七〇年初,我在夜間部將近修完一半的課程,忽奉令調職。新職涵蓋陸軍全軍之外事連絡工作,總司令于豪章上將在召見我時,責成我全權負責 。因任務陡然加重,我立即面臨休學的問題。好在當時陸軍總部尚位於舊營區(今中正紀念堂),與台大校總區相距僅一刻鐘車程,我下午五時下班後,仍有時間餘裕去上課。於是決定俟暑假再去辦理休學兩年的手續(兩年是休學極限)。


當年六月底,我順利完成第五學期的課程,保持兩年半從未遲到、早退、曠課的全勤紀錄,以及優等的學業成績,連續五度獲頒全班第一名的書卷獎。但我始終以平常心看待得獎事宜,從未對外張揚。 我讀外文系的初衷,在於吸收學院派之「古典」英文,以與我從軍官外語學校所學之「現代」英語,相輔相成,深化我的語文素養。分數與名次皆非目的。 


一九七二年夏,我申請復學獲准,恢復學生身份。但此時班上同學皆已換了新面孔,或者毋寧說,我成為他們的新同學。同時,陸軍總部也早已遷至桃園龍潭新營區。但此時高速公路尚未興建,承擔交通樞紐之縱貫公路也只有兩條車道,南北向各一。因此林口山坡路段經常堵車,下班後去台大上課,路況頓成最大困擾。所幸于總司令樂見幹部進修,允許我在不影響公務之原則下,下午得酌情提前下班。我當然謹守分寸,除非晚六時有課,否則絕不提前下班。


第三學年之「英國文學史」已由新任系主任之顔元叔博士擔任。他有一晚向學生宣佈外文系將發行「中外文學」月刊,希望我們幫忙轉介。我乃請托軍中外事部門老同事莫洛夫、宋頴豪等人幫忙,他們都是名詩人,在文兿圈人脈廣,轉介成果不錯。過一陣子,顏老師又在課堂上向學生致謝,但並未指名,我也從未向他報告個中細節,我們彼此都心照不宣。


到了第四學年,朱  炎老師擔任「英美文學名著選讀」。他講解前,總指定我把課文先向全班同學唸一遍,也曾兩度請我去他家作客,對我說:政戰學校曽多次請他去兼課,他都以「你們自己就有人」婉辭。我回應他:「報告老師,謝謝您, 我懂您的意思。但他們要的,是一位有博士學位,同時是一所名校的名系的一位名教授。我怎能和您比?」他笑笑,不再多言。


朱老師早年曾是流亡學生,苦讀出身,後來遠赴西班牙馬德里大學進修,榮獲文學博士學位,為台大所羅致,先後擔任外文系教授、系主任、及文學院院長;嗣後又被中央研究院借重, 出任美國研究所所長;畢生傳道、授業、解惑,是一位了不起的學人。


行文至此,允宜簡述一則校長錢思亮先生逸事。他有一晚召集夜間部全體學生講話,徒手而來,未㩗帶一片紙,也無隨員,雍容自在,不疾不徐,對我們説明校務近況,講到細緻處,他可以脫口説出南投埔里台大農塲面積的個位數,記憶力驚人。他侃侃而談近一小時,沒有一句說教,也沒有一句口號,十分平實,令聼者如沐春風。這是他唯一一次對夜間部學生講話,也是我一生唯一一次聼他講話。他的學者風範,我迄今仍肅然起敬。


一九七四年,我的夜間部學業進入最後一年,困難處仍在路程。我清晨就得從新店家中趕去龍潭上班,下午四、五點鐘又得趕回台大上課,每趟行程至少一百分鐘。到了晚上九時至十時的最後一節課,人往往已疲累不堪,雖頻頻用手指甲揑後頸以提神,也無濟於事;擔心在眾目睽睽下失態,只好早退。多次被這個時段講授「歐洲文學史」的李本題老師看到,謝謝他的體諒,從未對我有半句微詞。


我依然盡其在我,苦撐到最後一個學期結束。總結夜間部後半段學業成績,仍僥倖保持兩個優等,三個甲等,符合全班前百分之五的書卷獎敘獎資格。但未領到第十枚獎章,據訓導處解釋,因已畢業離校,依慣例不發。


最後容我講一段「趙氏獎學金」的故事。一九六八年夏第一學年結束,我申請到第一筆「趙氏獎學金」,計新台幣四千元,是我當時軍職月薪的三倍半。我飲水思源,覺得應該寫一封謝函給捐贈者, 卻始終找不到頭緒。俟第二學年結束,我再度獲頒同一獎學金,女出納順手遞給我一本「趙淳如先生紀念集」,我還直覺的以為奬學金係為紀念這位長者而設的。孰料打開一看居然是這位長者遠在一九五〇年代,為悼念他台大出身英年早逝的愛子設立的。紀念集特地附錄了一篇這位長者當年親撰之祭兒文,一字一淚追思他愛子於而立之年猝逝之原委,情節曲折而悽惻,非常感人 。我連夜就以「趙氏獎學金」為題,寫了一篇千餘字之感言,投寄台北中央日報副刊。不到三天就收到中副主編名報人孫如陵先生之親筆信,除了嘉許我的求學精神,同時也告訴我拙文將於三天後刊出。我迄今仍收藏着孫先生這封以中央日報信封信紙所寫的函件。


承䝉這位素昧平生之長者化親情為大愛,我始有機會榮幸的四度受領他所設的獎學金,也才能未花分文修完外文系一百四十二個學分。如今即或已事隔半世紀,我仍深深感念他的慷慨資助。


一九七四年六月,歷時七年,宛如馬拉松長跑,我終於抵達終點,從校長閻振興博士手中接下畢業證書。但我心情十分平靜,因為我明白,它只証明我追求高等教育一個階段性的小成就,我無由自滿。同時我也無意利用它去謀職,因為我之從戎行,早已走上不歸路。


歲月悠悠,五十年人事滄桑,我筆下的兩位校長、三位系主任、八位教授,除其中兩位女老師不知所終,其餘皆已羽化而登仙。限於篇幅,請恕我未能一一道及所有已故世之師長大名。同樣令人遺憾的是,台大亱間部彷佛蘇東坡「赤壁賦」中「逆旅之過客」,亦已於二〇一一 年永久熄燈。


俱往矣!惟師恩難忘。我因此重溫昔日受教之塲景,為文記之,藉以敬表衷心感恩之微忱於萬一。








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
 




4 comments:

  1. 老師好,
    我是復生,細細拜讀完大作,感佩您堅苦卓絕的求學精深,更景仰您待人處事的細膩態度,堪為後輩典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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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哲人已遠,典範足式,仰之;吾輩何其有幸為林大將軍克公之門生。前曾敍約:克公大將軍返台之日,則為諸君再續前緣之期;盼之,併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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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敬愛的林老師鈞鑒,小輩為復生英文班同學,自然是您的門生,拜讀您台大向學史與勵學精神,更瞭解您對國軍之貢獻,感佩,並期許與同學們與您返台時,聆聽教誨。金田敬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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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克承

  一九六七年六月十二日,國立臺灣大學行政會議通過設立亱間部,同時開始招生。由於台大係奉教育部指示設立,並非校方主動,所以開辦之初,它只勉強開了一扇窄門,僅設立外文、商學、法律三個學系,每系也只招生五十名,並且單獨招生,但又與其它十三所大專院校「同時」舉辦入學考試,無形中再設下一...